【开卷八分钟】梁文道：甘雨胡同六号

【开卷八分钟】甘雨胡同六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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节选自开卷八分钟：甘雨胡同六号

梁文道：我读书太少，所以很多前辈作家原来非常厉害，但是我以前居然连听都没听过，比如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这本书《甘雨胡同六号》，它的作者南星。南星到底是谁呢，根据这本书前面的出版说明是陈子善先生写的，他说到杜南星在北京是一个民国人，1910年出生，1996年去世。在40年代初期，就在北京大学文学院当英文系讲师，曾经跟诗人路易斯，这个我们就熟悉了，就是台湾的大师嵇贤和编《文艺世纪》，也就是说他参与了非常早期的现代诗运动。而且当年是他以散文著称的，虽然他自己曾经说“在散文方面我并无成绩可言，不过算是有些兴趣而已”，但是照陈子善讲法，他的散文放在20世纪30、40年代，中国散文史上也是独树一帜的：“我喜欢他的散文，他的文字清新婉约，流利可颂，尤擅长在千字上的短小篇幅中，营造出忧郁的氛围，深长的意境引人遐思。”

听完这番话，我们就来看一看他的散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。这本集子是民国时代的出版物，现在被发掘出来重新出版，能够让我们原来民国年代曾经有人是这样写散文的，录叙、写法虽然被叫做京派散文，但是跟后来所熟悉的京派散文不一样，完全是另一种风格。首先要讲这集子大部分的篇幅，里面大部分的文章谈的都是南星先生，讲他怎么住在一个旅店里头或者住在家里头，看着自己的房间，听听隔壁的声音，看看外面的风景，就写一些文章出来了。

按照现在的讲法，像南星先生这么老宅在家里头，不出去，老宅在房间里头开始写东西，开始默想的，胡思乱想的叫做宅男，换句话说这是个民国版的宅男笔记。我们来读读看，比如其中一篇文章叫《宿舍的主客》，住在一个学校宿舍里，“深夜两点钟不能回到自己寄寓的地方去了，两个朋友在这宿舍里有房间，我们就谈起话来，忘记了时刻，我们都愉快，尤其是我，因为我没有告诉他们，我有了回到远别离的故乡的感觉，因为这宿舍正是九年前，我住过一年之久的。”

这种感觉也许很多人都会有，有时候我回到自己的母校，看自己当年住的宿舍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，到底我是这个宿舍的主人呢，还是我是它的客人呢？因为我现在来看到一些更年轻的学生们。这章文章叫《宿舍的主客》，这里面就讲道，他说“房间的墙壁和门窗完全和从前一样，没有丝毫风尘的颜色，我对它们那样熟悉、亲近，似乎只有几天的分别，我觉得我变了主人，朋友变了客人，但真的如此吗？”后来他就写道，“我来时遇到一个老人，他淡漠地对我点头，他认识我，因为他是九年前这宿舍的守门人之一。我想紧捉握住他的手问他无数的话，但他冷冷的神情让我踌躇了，是时间使我们疏远了，还是我改变得太多了呢？他没有改变，和这宿舍一样。”

回到自己过去住的一个地方，比如像一个宿舍，你到底是那个地方的什么人呢？然后就到了这文集的同名文章。这篇文章写得太精彩了，叫《甘雨胡同六号》，这个地方当然就在北京，现在仍然存在这个甘雨胡同。这里面开头就讲道：“人终有一天要迁居的，无论在一个地方住得多么长远，自然有些人有他们自己的房屋、庭院，他们自己的墙壁和上面的花纹，自己的门环和敲门时的声音，自己的年年开花的夹竹桃和刺梅，和把窗格遮蔽得一比一天严密的长春藤，甚至自己的用永远不变的年轻的声调叫着的猫。”

他就这么讲，什么叫做故居，好像有一个地方一切都是你自己的，但是他说什么呢？他说他反而跟这些人常常相反，他常常梦想的是住在一个地方，却想到了要迁居，想到了搬家。“人在迁居之后，但一回想故宅中的景象，和缠在里面的悲哀和欢乐是一件傻事，因为那是不可改变，而且无法挽回的。”他的笔调一转，他说“我在这将来的故居里描画着我的新宅，倒是一件无所顾忌的自娱。”好像暗示给大家接下来他就要开始写一个，他现在住的房子也许是一个新宅，但是却用假想自己搬到另一个房子，然后回想过来，做这样的游戏，这好像开始一个思想上的小实验了。然后他就讲道：“那个许多许多年前我的小院子，现在仍然平安地存留在城里，可惜不能去探视一回，因为房主人是世上最有威权的人们之中的一种，院里的变化也会让我感受的惆怅多于愉快，总之在昔日，在昔日我是那地方的年轻的主人，只是不如现在多思，想不到迁居的事。”

然后他就开始描述这房子，写到这里就很奇怪，他现在写的到底是真实的，过去曾经住过的地方，还是他梦想中一个自娱的游戏呢？后来他又写道：“我忽然变作一个庙宇里的住客，然后讲到HT住在那，后来YC也住在那儿（比我更清楚地记得那院子和它的魔力的人恐怕只有他们了，而他们又早已“迁居”到难以想象的生疏的地方，年年没有信来，而且似乎没有再回来的可能，罢了，罢了）。”

他就这么写下去，很奇妙的地方是写散文的文字非常轻，问题是整个构句方法又非常的绵密，于是慢慢营造出每一篇文章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，有时候你看他写，怎么在早上听到隔壁的语音传过来，然后他有开始幻想，隔壁的人说话的姿态是怎么样，又开始想到自己的声音所传达的内容是什么，仿佛就在这么小的一间斗室之中，能够想象出这么多的东西，做宅男要做这个地步，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事。

感谢这里有你